白癜风应该怎么样治疗 https://m.39.net/disease/a_5686247.html大西洋暖流公路
抵达摩尔曼斯克火车站的5分钟内,我身上的衣服,已经从外套褪到长袖再到单件T恤。这是北极圈内的盛夏七月,北大西洋暖流立即让我领教了它的威力。距66°33′的北极圈还差一个纬度时,我置身白海上的“古拉格之母”索洛维茨基群岛,裹着厚衣,体验“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诸如此类”的所谓日落(日出);等跨过北极圈2个多纬度后,我却在摄氏25°的晴朗不冻港,接受着“日不落”的炙烤。
幸好,世界杯期间的观赛行程,让我适应了俄罗斯欧洲部分城市盛夏里漫长的日头,即便到了极昼的北极圈,也不至于会枕着日头难以入眠。
与其他非赛事城市一样,摩尔曼斯克众多的博物馆也仅有俄语注释,这让不通言语的我,在参观完退役的列宁号核动力破冰船后,放弃了求知欲,和全城抓紧时间享受日光的居民一道,在列宁格勒大街两侧的花园里喝水发呆,看小毛熊们追逐打闹。
2万5美元起步、耗时两周抵达北极点的新型破冰船,是这座不冻港夏日里为爱冒险的有钱人开放的常规项目。即便不看多场世界杯也掏不出这个数的我,自然只能另外寻觅周边项目。我摸到市中心商厦里一家叫做“北极之地”的旅行社,英语流利的老板说,“我们是组织当地人去意大利,以及冬天组织外国人来繁育基地看哈士奇的,不过可以帮你打个电话,问问周边一日游”。
简明扼要的两通电话后,第二天早上10点,一辆长城SUV停到了我租住的公寓楼下。26岁的向导兼司机Pasha是土生土长的摩尔曼斯克人,“尼古拉二世为一战开港建城那阵就来了”,同居女友也一样是本地居民,这辆二手长城就是从女友老爸那低价买来的,老丈人自己则换了一辆力帆,“中国车性价比不错”。
精通英语和挪威语的Pasha,是一名自由职业者,向导工作之外,非旅游季节,就去应聘一些工程类的翻译临时工,“上个月刚从伏尔加格勒回来,在那儿的一家铝业公司干了两个月,比我们这儿热多了。一年前还有个去你们连云港的工作机会,可惜在从彼得堡回摩尔曼斯克火车上,没有手机信号,错过了面试电话”。
苏联解体后,摩尔曼斯克面临着人口大量流失的问题。年人口统计为,较之年的少了近35%。之前高出莫斯科和彼得堡的薪资和多达52天北极圈假期(俄罗斯其他部分平均28天),对不愿做一份稳定工作的年轻人再没吸引力。Pasha和女友也不是没想过搬走,只是漫长冬天的极夜追光旅游和刚刚兴起极昼旅游,让这个年轻人实在清闲不下来,生意也不赖,“或许明后年去挪威北部教渔民英语吧。”
长城SUV往东奔驰在笔直宽敞的柏油路面上,两侧是晃眼的大小清澈湖泊和沿岸密集排布的白桦林,高纬度的景致总是清丽而冷艳的,“这只是前80公里,后40公里就将让你回到坑坑洼洼的苏联,而不远处的挪威那边,全是平整和宽阔的路面。”
不管任何国度,自嘲与自尊,总是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双重品格。黑完俄罗斯的公路,也听完我对赛事城市建设差距之大的看法后,Pasha开始分析对俄的那些阴谋论:“每次政府一有重大危机或要对外采取非常举措时,我们就总碰上大型赛事。年你们奥运开幕当天,开始入侵南奥塞梯;年索契冬奥会刚落幕,克里米亚公投独立了,乌克兰东南部的顿巴斯战争也开始了;这次世界杯开幕当天,我们不是5:0狂扫沙特吗?大家忙着狂欢庆祝时,国家杜马悄无声息地提交了两个法案,上调增值税税率,提高退休年龄。”
不过,一旦涉及到全球体育界一致指责的系统性服用禁药问题时,Pasha就像卫国战争战士般捍卫祖国了,“我在索契冬奥会时担任志愿者,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最兴奋的一个月,禁药问题不是没有,可非要像西方媒体和国际奥委会所谴责那样,说俄国从上到下操纵集体舞弊,我绝对不信!幸好,前天四分之一决赛,我们点球输给了克罗地亚,要不你等着,国际足联又该找岔子,让我们的球员去化验了。”
我们在泥泞坑洼的弹石路开始前,停车休息,另一项高纬度的特产——蚊虫——迅即将落车人团团包围。不过相较加拿大和阿拉斯加那些一个盛夏能喝光一头麋鹿鲜血的蚊虫,摩尔曼斯克州的同类要笨拙和温柔得多,只是不停烦扰你却不至在身上留下瘙痒的疤痕,躲进汽车后,就是一番对闯入敌军的大屠杀,不到五分钟,我相信自己打死的蚊子,已经超过本届世界杯的进球总数。
白桦林带结束,苔原带开始,一个古怪的家伙矗立在路边,他脚踩滑雪板,头戴墨镜,肩扛熊猫,怀揣破收音机,一只手还拎着警棍,裤包里塞着销售员的一叠名片和一个中国姑娘的寸照,背后是一辆肇事的破烂警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充气娃娃。“这是一位挪威艺术家沿途的装置作品,路过的人再继续贡献着不同物件”,Pasha认识这位艺术家。
40公里烂路的尽头,是簇拥着彩色屋子村庄的巴伦支海,我们的目的地捷里别尔卡(Teriberka)到了。
摩尔曼斯克,到头了的火车站
列宁号核动力破冰船,失去功能的空间和休息室
沿途被艺术家改造、路人加工的装置
沿途被艺术家改造、路人加工的装置
捷里别尔卡,被遗弃的二手时间
不足居民的小镇捷里别尔卡,是安德烈·萨金塞夫年作品《利维坦》从头到尾的故事外景地。这位俄国当代电影大师,选择这个天高普京大帝远的地方,以诸多对比强烈的场景意象和步步跌入深渊的悬疑剧架构,塑造了一个以卵击石的个体悲剧。孤傲而脆弱的漂亮小屋与波涛汹涌的冷酷巴伦支海,举目无措的家庭成员与搁浅岸边变成巨大骨架的鲸鱼……作为一对对高度象征性喻体,共同显影出托马斯·霍布斯政治哲学著作《利维坦》在俄罗斯当代的漂亮镜像。当年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我曾激动站起来表示:“不管评奖结果如何,这已经是我自己的金棕榈了。”后来,戛纳只给了它一个最佳编剧,来年的金球奖却授予其最佳外语片。俄国人对此片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它真实有力,有人觉得导演在讨好西方。
剧组找上这座几近被荒弃的孤僻小镇前一个世纪,捷里别尔卡曾因挪威渔民建造的鲟鱼和鲨鱼捕捞加工厂,而出现产业经济雏形。苏维埃掌权后的集体农业,为镇子添加了奶牛厂和驯鹿繁育基地。二战后,更多的渔业、修船业、养貂业让小镇彻底繁荣起来,码头工人俱乐部、体育馆、少先队员活动中心,一切社会主义标配都来了。可随着年代渔船吨位的剧增和公海捕鱼的发展,海岸渔业从此变得萧条,早在苏联解体前,那些曾让小镇短暂喧嚣过的渔业加工厂、驯鹿基地、貂皮处理车间、奶牛厂接连倒闭。
废弃的厂房要么依然闲置成铁皮怪物,要么被度假地产开发商粉刷装修一新,成为漫长白沙上的一栋栋夏季小屋。最粉嫩的那一大座屋舍是餐厅,播着北欧电子小清新,英文菜单上卖着卢布克的帝王蟹,要了一份上来,不过是几片被柠檬糟过的螃蟹肉。餐厅外的海滩上,男人支着炭火架子烤大肉,孩子荡着简陋的秋千,女人坐在一根长木条上发呆,三两个裸着上身的家伙走向海水,和海鸟一样,伸脚小心翼翼地试探水温。他们都是地球最北的休闲者。手机气象显示,这儿依然高达25°,可海水并不随之升温,从不怕冷的我光脚走了几米就退缩回来,满无所谓地说道,“其实还好,不冷”。Pasha说:“这确实不冷,到了冬天,我们摩尔曼斯克有冰泳协会和相应赛事,我都会参加,扑腾个50米就冲进岸上桑拿房,连续两届,最后的赢家总是德国人,和足球一样。哦,这次可不一样。”
午餐后,经过一片彩色的墓园,Pasha将我领到一座摇摇欲坠的三层楼校舍,“进去逛逛,小心脚下钉子和玻璃碎片,能翻到太多我没经历过的苏联时代教科书”。
进门右拐,第一件教室的地板上,就堆满陈年的教科书和学生课本。有的部分已经厚达一个满载的书包。我蹲下来,随意翻检几本,稍稍掸去一点灰尘,有插图那些简直就是也曾走到过我书包里的小学语文故事,不是关于列宁小时候就是关于大义灭亲的小英雄。除去地理类和美术类,绝大多数书本都是文字远多于图片,反正读不懂西里尔字母,我也就不贪心地只捡走一本带五线谱和唱词的歌本,封面是敬礼的少先队员,估摸里面就都是属于少年先锋队的那些歌谣。
刚从手机云阅读里翻到的白俄诺奖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回忆录《二手时间》里,有一位年近六旬的女医生回忆童年,“第二天是我加入少先队的日子。早上旧奏起国歌,我跳起来站在床上,直到国歌结束。少先队员宣誓:‘我……加入队伍……面对自己的同志……郑重承诺:热爱祖国……’家里就像过节一样,飘着蛋糕的香味,大家向我祝贺。我的红领巾从来不离身,每天早上一定洗好烫平,不能有一点儿褶皱。甚至上了大学后,我的围巾也像红领巾那样扎。”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段被美化了的记忆,好奇曾坐在这间课堂的孩子们,究竟是像后来的女医生那样红领巾烫平不离身,还是会像我们那样,下课后追逐并用红领巾抽打着同学。总之有一天,教材不用了,校舍废弃了,红领巾解下了,曾经值得尊重并奋斗的一切,成为了“二手时间”。
Pasha给我翻译着墙上原有的标语或后来的涂鸦。这间满地课本的教室里写着,“数学是科学之母”。二楼的走廊上,显然是后来的涂鸦,“俄罗斯是一块奇迹之地,你在这儿出生,也在这儿消失”,这层最大那间教室地板上乱丢着各种比例尺的地图,墙上涂着,“俄罗斯是个宽宏的国度,仅对富人而言”。我来到一间绘着和平鸽的课堂,捡走两张海报,一张是苏联某一套广播体操的分解动作,另一张算应景世界杯,关于校运会足球赛,这儿的墙上是原来字样,“知识就是力量”。三楼格局差不多,只是有一间带打字机可能是校长办公室的房间里被涂上,“生活在这里,很冷,很美好。”还有作为体育馆的地下室,练体操和芭蕾的镜子早被拆走,或抬腿或倒掉着连拉伸的木架子还在,支撑篮球场的好几根长木条还在,地板却没了,一个干瘪的球留在角落里,等待着入冬大雪中来玩它的北极熊。
这座校舍确实刚巧在苏联解体的年被废弃,新建的学校规模小了很多。“去年有家企业买下这栋烂楼和周围地皮,也不知道要用来干嘛”,Pasha说道。小镇剩下的居民把原先的住宅和厂房全数让给了后来的度假者,自己则搬到两公里外、海湾另一角的新村,中间地带搁浅着五艘废弃的渔船,被时间雕刻得锈迹斑斑,成为游人又一个到此一游照的好地方。再往北,沿着重新出现的土路开上半个多小时,则是一副宛如苏格兰高地或爱尔兰湖区的壮丽冷眼景象,清冽湖泊盛不住的水,沿着苔藓,浇灌着野花,直至山崖尽头,成为扑向巴伦支海的一小条瀑布。湖水那边,有几个来玩耍的女孩除去上衣,犹豫着要不要跳进去游两下,她们的哈士奇傻乎乎地追咬着蚊虫。在日不落的白夜,这番光景让她们犹如《这里黎明静悄悄》里那些林间沐浴的红军女兵。
捷里别尔卡,废弃的屋舍
废弃学校的正门
学校的地下体育馆
教室地上满布的教科书
学校,废弃的教室
学校,知识就是力量
学校,生活在这里,很冷,很美好
学校,俄罗斯是个宽宏的国度,仅对富人而言
苔原冻土带上的“废球”
不眠的白夜盛夏里,Pasha是个工作狂,他几乎忘了自己晚上10点还要带一组外国客人,就催促我快上路回程。
可刚到理应书写“捷里别尔卡欢迎您再来”的路口,Pasha被岔路上一辆卡车一座因纽特式大帐篷吸引了,转过去停下车打探。这下话题和时间又收不住了。在帐篷里忍受着蚊虫专注敲打键盘的胖子走了过来,他叫Svein,来自边界那边挪威极北小镇瓦尔德,正在根据家乡已有的经验,到捷里别尔卡主持一个本土文化存续和发展的项目,毕竟挪威虽然发达,但情况和摩尔曼斯克州差不多,再高的薪水和再长的假期,都难以留住年轻人,人口开始大量流失。在捷里别尔卡的项目已经是第二年,和世界上其他很多空地上的文化项目类似,开始时也不过成了个艺术家的游乐场,找废墟和农舍涂鸦几个卡通或中文,当地人的参与度非常有限。而Pasha早前就注意过的这辆卡车,则从今年起被改成了一座移动图书馆。Svein带我们上了车,一面是迎着阳光的玻璃窗,另一面是从当地不同屋舍取下来的木板,每一根都标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