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楼,打开窗,乌云厚厚地压着,又是喘不过气的一天。
王墨来到自己的床位前,又到了该化疗的时候,极为熟悉的不适应,医院消*水的味道总是令人反胃。
王墨住进来的时候,隔壁床已经住进来一个女人,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睁着眼睛,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内容,白色病号服下是红色的里衣,连袜子都是红的,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吧。
红色,也是王墨喜欢的颜色。
唯一令人不适的就是她露着的肚子,就那么晾在外面,仿佛不属于她自己一样。
“叮铃铃……叮铃……铃”
这个铃铛声太熟悉了,这不是小黑脖子上铃铛的声音吗?王墨难得嘴角向上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还没见到小黑,意识就开始强行注入,不停地告诉她,这只是个梦,小黑早就不见了……
睁眼的王墨不禁吓了一跳,隔壁床的女人正在摇着铃铛,眼睛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内容,但是嘴却是笑着的。
“你是不是喜欢这个铃铛。”隔壁床的女人盯着王墨问道。
“额……还行吧,挺好听的。”
“说谎,我看你笑得很开心。”这个时候王墨才在这个女人的眼神里看到了温度。
这是什么情况?王墨暗暗地想,一切都是那么的奇怪。
这是倒数第二次的化疗,再坚持一次治疗就结束了。
王墨没有让家人跟过来,反正只需要两天,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没得病之前觉得癌症是老虎,得了之后便也觉得没什么,医院,王墨总是适应不了。
刚接完妈妈电话的王墨,盯着窗户发呆,今天又是阴天。
“这个楼层很高的,跳下去肯定摔成饼。”女人的声音不高,幽幽的在耳边响起。
王墨转过头,看到女人手里正拿着一张饼,一口也没吃。
王墨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不管是哪种形式都不行。
王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不回答,回到自己的病床上,装睡。
“啪——”王墨被吓醒,睁开眼,发现女人摔了自己的手机,是苹果最新款。
“我是你的妈妈呀,你这样是会遭报应的,道歉有用吗!”女人压低声音说着。
身旁的女儿捡起摔碎屏的手机,“妈,等这个月发工资了,我再买给你!”
“我不要,你不要给我买,我是不会要的!”
“张素,是吧!”护士进来确认液体。
“对,我是张素”女人笑着对护士说。
“今天一共有三部液体,咱们开始输液吧。”护士熟练地开始给女人输液。
“你这个胳膊上的青是怎么回事儿?”护士问。
“不知道,可能是不小心碰的吧!”
“小心点。”护士随即对身旁的女儿说,“这袋很小,大概十五分钟的样子,这个完了换那瓶大的就行,不会操作的话,按铃叫我们。”
“好的,谢谢护士。”
大概是液体的原因,女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王墨就是这样,只要一输液,便会不由自主地跌入沉沉的梦里。
等王墨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他们都在用气音说话,王墨认真听了好久,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女人更是奇怪,胳膊在空气中一直比划着,她身旁的妇人便能懂她的意思。妇人长着和女人极为相似的脸,只是多了好多银丝,应该是女人的姐姐。
突然,女人笔直地从床上坐起,好像背后有弹簧,一点都不费力,胳膊乱舞,嘴里的气音发着“啊——”的音节。
“叮铃铃——玲玲”旁边的妇人赶忙摇起铃铛,脸上的表情很不好,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铃铛是管用的,女人闹了一会儿便不闹了。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三四次,王墨一头雾水,这难道是某种宗教仪式?
王墨输完液,准备去外面走走,刚好和女人的家属们坐了同一部电梯。
“我就说她是装的,根本一点事儿都没有!”女人的儿子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夹杂着笑意。
“噗嗤”儿媳捂着嘴笑,“我也觉得,刚刚上厕所的时候,她连扶都不用扶。”
王墨强迫自己屏蔽周围的声音,她觉得这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很可怜。
等王墨刚一进病房,就看到女人捂着嘴,好像在和自己说话。
“小姑娘,你过来,快来”女人的眼睛里单纯得像婴儿一样。
王墨走过去,女人把手拿开“他们不让我和你说话,我这样捂着嘴,他们就不知道我在说话了。”
真的像个孩子,王墨心想,真的以为捂着嘴说话,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王墨点点头。
“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我没有手机了,……”女人熟练地报出一串号码。
王墨赶忙用手机拨起号来。
“这是我老公,我想让他今晚来陪我。”女人笑得很幸福。
王墨把手机递给女人。
“是我,张素,你今晚不来看我吗?”
“看看我,你再回去,我又没有让你陪我一整夜。”
“我的肚子很疼,这次我是真的很疼,万一不行了,你就见不到我了!”
“你来吧,我等你,你不来,我也不睡。”
“哎呀,你就来吧!”说完女人便把电话挂了。
又像个孩子一样,对王墨笑着说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问道。
“王墨。”王墨指着床头的名字给女人看。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识字,没有文化,王墨,这个名字好听。”
不善和人打交道的王墨,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差着三十多岁的女人聊起天来。
王墨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但又觉得不妥,很多问题都咽了下去。
王墨静静地听着女人的讲述,王墨从小便是很好的聆听者。
女人很喜欢说话,谈吐不凡,全都是四字词语,见识也很广,年轻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王墨有点儿不相信,逻辑清晰,语言多书面,操着一口流利普通话的女人没有文化。
聊着聊着,女人掀开自己的衣服,王墨看到了身上的淤青,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女人平静地说,这是他们打的。
“他们?”王墨看着胳膊上、腿上满是淤青的女人,不解地问道。
“我老公和我的儿子女儿,我不敢说,但是我忍不住了,你别告诉别人。”女人笑笑。
王墨觉得这样不对,起码要告诉自己的主治医生。
“他们说我是神经病,说我装病!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神经病。他们要觉得我是神经病,就应该给我治病,而不是打我!”女人面无表情地阐述着自己的遭遇。
“我咽不下食物,但是他们非要我吃,吃不下就扇我耳光,儿子说我是老妖婆,毁了他的婚姻,说我帮不上他的忙还一个劲儿地扯后腿,但我真得不是装病!”
王墨不由地皱起眉头,她在飞快地消化着这一切,隔壁床的红衣女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王墨对女人说“你不是神经病,你怎么可能是神经病呢!”王墨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但是她尽力在做了。
王墨很想告诉来来往往的护士发生了什么,但是女人一再要求自己不要说,王墨打算再观察两天,万一自己告诉护士,家人又打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办。
王墨很苦恼,她很想做些什么,但是又无从下手。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女人的丈夫才走进病房,王墨拉着床帘,没有看到男人的样子,但是能从女人的惊喜中感受到,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
男人一直在说,让女人积极配合治疗,好好治病,没有什么大问题,不会有万一。连续重复了好几遍。
“你要走了?”
“我不走,我出去抽根烟。”
“哦,那你去厕所抽烟,医院不让抽烟,抽完就回来。”
“已经很晚了,你应该休息了,我说了我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放心。”
“好,好,我睡觉,我困了。”
王墨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觉得这个男人还是有耐心的,亦或者碍于有外人在,装的。
当这个男人说,自己要出去抽烟时,王墨看了看表,已经快一点钟了,不禁撇了撇嘴,大概率这个男人是不会回来了。
王墨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听到女人不停地问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半夜,王墨从梦中惊醒,借着隔壁的床头灯,看了看表,已经快四点钟了。每天这个点,王墨都要起夜。
王墨拉开窗帘,看到了隔壁家属远比自己想的要多,两个女儿都在,东倒西歪地靠在陪侍椅上打着瞌睡,还有一直陪在女人身边的弟弟,笔直地坐着,闭目养神。
在女人的床边,王墨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女人握着他的手已经睡熟,男人趴在床边,也沉沉地睡去。
原来女人的丈夫真的没有走。
王墨和女人都很默契地不去问对方的病情,王墨觉得女人的气色比较好,不像是什么大病,可能就是肚子不舒服之类的。
但是从女人的用药上来看,又觉得奇怪,虽然不认得药,但王墨认得药瓶,女人也会有那么一小瓶裹着黑布的药,王墨知道,那是化疗用的药。
女人做了锁穿,就像王墨胳膊上的PICC一样,方便输液。
“小姑娘,你什么时候出院?”女人一脸纯真地问道。
“明后天吧,最迟后天。”
“真好,我还有一堆的检查要做。”女人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向王墨展示了一堆的预约小票。
“你知道吗?医院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了。”女人的表情很骄傲,她两次从*门关里爬回来的幸运值得她炫耀。
“但是,我刚抢救回来的那天晚上”女人接着说,“床边围了四个大男人,扇我的耳光,他们不让我睡觉,我真得特别累,但是他们就是不让我睡觉。”
女人痛苦地摇头,“有我的女婿,儿子,还有老公,他们打我,我都记得,但是我不能说,我说了对他们不好,我可以忍。”
王墨深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那天傍晚的电梯里,女人的儿子与儿媳说的那些话,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王墨不得而知。
但是不可置否,女人有时候确有反常行为,王墨觉得女人迟早有一天会被逼疯,真得变成一个神经病。
王墨觉得自己自打住进这个病房,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就像是现在,明明女人的弟弟和女儿都在,但是他们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女人说着这个家里最不堪的事情,而他们并没有打算阻止,似乎是默认,但脸上无关的表情又好像说得并不是他们。
又好比来来往往的护士,明明已经看到女人的淤青,王墨也有提醒护士,但是护士们每次都是象征性地问几句,就走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王墨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所有人都觉得一切很正常,王墨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不正常。
“你说,你是不是打我了,让小姑娘评评理,身为子女,这样对母亲,对不对!”女人突然质问身旁的女儿。
“妈,我错了,不应该打你,我就是脾气太着急了,你原谅我吧。”
很显然,女儿应该已经认错很多次了,从她有些无奈又稍加不耐烦的表情中,王墨知道,女儿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而旁边的舅舅,更是不以为然地看着手机,飞快地打着字。
王墨心中的疑虑并没有随着了解的增加而解除,相反越来越奇怪,越来越搞不懂这家人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晚上,女人的陪床又只剩下她的弟弟。
这个晚上,女人很不好受,一直在吐,胆汁应该也早吐完了。
女人喝不下水,也说不出话,只是在痛苦地呻吟,有时候一声比一声大,有时候一声比一声小。
王墨觉得整个走廊都能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但没有护士、没有医生,甚至于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都没有驻足停留,好像他们根本听不到一样。
只有女人的弟弟在不停地忙,走来走去,清理女人的呕吐物。
王墨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但是她知道女人一夜未眠,半夜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病房。
女人不在病房的这段时间里,王墨终于可以不受任何打扰,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王墨醒来的时候,女人已经坐在病床上,病号服外套着厚厚的红色外套,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耷拉的眼皮,下垂的嘴角,额边杂乱的头发,都在诉说着昨晚的痛苦,女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王墨不禁叹了一口气。
女人的弟弟依旧坐得笔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守在床边,女人只要有什么动静,弟弟便会快速做出反应。
这个弟弟真好,比儿女老公靠谱多了。在王墨的心里,已经为女人的家属排了序,在她看来,这个家里只有弟弟是真正关心女人的人。
女人没有睡多久就醒了。
女人看着王墨笑,像个小孩子。
“小姑娘,我已经是死过的人了,我什么都不怕,上次我吐血、便血的时候,他们把我的衣服都扔了。”
“为什么?”王墨问道。
“因为如果我死了,家里还留着我的东西,我会回来取得,他们害怕。”
“是你们的风俗习惯吗?”
“对,还有我从头到脚的红色,我内裤袜子全部都是红的,希望可以早点好起来,但是估计也就离死不远了。”女人笑笑,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惋惜与伤心。
因为晚上没有休息好,王墨睡了整整一下午,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不出意外的是女人的笑脸,这次王墨淡定多了。
“你午睡了吗?”王墨问道。
“没有”女人摇摇头。
“你昨天晚上应该没睡吧,半夜也有好长时间不在病房,你不累吗?”
“我昨天肚子太疼了,怕打扰你,就去走廊里待着了。我也很困,可是不敢睡,我一睡着就是他们打我的画面,我不敢闭眼睛。”女人边摇头边说。
“我明天就要出院了。”王墨笑笑,她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女人解除困境,她也只是想告诉女人一声而已。
“哦,好的,真好。谢谢你每天听我的唠叨,我也知道自己很烦的,总之谢谢你陪我聊天。”女人边说边摸着自己裸露的肚子。
“你还是把肚子盖起来吧,小心着凉。”
“我的肚子热,不能盖,太疼了,露着舒服点。”
王墨看着女人隆起的小肚腩,和女人精瘦的身材不相符合,但也不至于突兀,这大概就是生育的凭证,三个孩子,三个鲜活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方寸天地中孕育出来的。
“小姑娘,医生说我肚子疼是因为胆囊炎和阑尾炎。”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么疼,那你可要积极配合治疗,康复后马上就可以出院了。”王墨知道胆囊炎很痛,因为自己的导师曾经就医院,阑尾炎也一定很疼吧,可想而知女人每次肚子疼,一定很难受,绝对不是装的。
王墨真想让女人的儿子听听,到底是不是装的。
王墨和女人又聊了很久,女人给王墨讲了很多奇妙的故事,有时候很惊讶,有时候很搞笑。
“29床、30床,已经12点多了,其他病人都休息了,你们的笑声我都听到了,快早点休息吧。”
床头传来护士的声音,王墨和女人都不好意思地笑笑,估计是因为病房的门没有关,所以隔音效果太差。
互道晚安后,病房陷入黑暗。王墨这次住院,每天晚上,隔壁床都会亮着灯,这是第一次完全黑暗的情况。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王墨满足地笑了笑。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女人的弟弟。
王墨不明白为什么弟弟要一直坐着,而不躺着,明明陪侍椅已经摊开。
不一会儿王墨听到了女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很安稳,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弟弟的鼾声四起。
大概是因为这次女人没有闹腾,弟弟便放心地打起鼾来,这也是王墨第一次听到弟弟的鼾声。
好吧,忍一忍就好了,王墨开始在脑海里想小黑,想大海,想美食,渐渐地,意识开始混沌……
“嗯——”
王墨惊醒,女人在说梦话?还是肚子又疼了?王墨也没有再听到弟弟的鼾声,想来弟弟和自己一样,都在密切